第七百九十三章 很绣虎-《剑来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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阿良再转头看着闭目养神的左右,“真不管管?你要是觉得打个仙人没意思,我来啊。”
左右睁开眼,望向那位大名鼎鼎的涿鹿宋子,“九真仙馆和大雍王朝又没长脚。”
九真仙馆如今是宋氏的附庸山头。
姓氏后边加个“子”,不容易的。
除了河边的陈平安,其实文庙附近一座小天地禁地,还有个。
加上河畔议事,就是一分为三,陈平安像是真身背剑,登上托月山,阴神出窍远游,阳神身外身去往了鸳鸯渚河边钓鱼。
至于礼圣为何如此作为,陈平安没有多想。
合道剑气长城之后,原本这种地仙常有事,都成了奢望。
陈平安发现此处,有点类似剑气长城的那三座“作坊”。
当下陈平安站在一长排屋子的其中一处门口,里边是十数位出身诸子百家的练气士,正在铸造一件机关傀儡。
屋内桌上图纸一摞摞,四处堆积了许多天材地宝。
是一场诸子百家练气士的分工、协同,铸造,炼制,叠加,符箓,机关,麻雀虽小五脏俱全。
一场战争,无非是物资,钱,人。战术,战略,人心。
礼圣说要打,就是最大的战略。此外其实还需要无数个细节的累加,帮助浩然天下变优势为胜势。
一位老修士抬起头,望向门口的陈平安,脸色不悦,“你来这里做什么?”
认得眼前这位年轻人,是那剑气长城的隐官,只是身份超然又如何,去文庙议事,站着坐着躺着都没关系,别来这边瞎掺和。
陈平安只好说道:“来这边看看。”
总不能坦白说是被礼圣丢到这边的。
老修士讥笑道:“精通术算?擅长机关术?是工匠名家出身?”
一连串的问题。
陈平安只是摇头,然后说道:“我就看看。”
确实好奇。
老人像是听见了个笑话,“不然你还能做啥?”
陈平安笑着点头,“不能做什么,只敢保证不耽误各位师傅忙正事。”
出门在外,有两个称呼,哪怕不讨巧,也不会惹人厌。
一个是先生。一个是师傅。
碰到像是读书人的,喊先生。碰到手艺人,就喊师傅。
老人大概是觉得伸手不打笑脸人,既然这小子识趣,总不好继续埋汰对方。
陈平安对此确实很习惯,半点不觉得窝囊。
轻轻跨过门槛后,双手笼袖,很快就停步,仔细打量起屋内的一切。
陈平安喜欢这里的氛围。因为有一种久违的熟悉感觉,好像回到了年少时的龙窑窑口。大家默然,各司其职,所有该说的言语,都在手头。
就像一座避暑行宫,也未必欢迎某位大剑仙的造访。跟剑修的境界、剑术高低无关,不过是术业有专攻。
在春幡斋,晏溟,纳兰彩焕,韦文龙,每天算账都很忙碌,而那位避暑行宫的扛把子,米大剑仙在那边,桌子为何靠近大门?当然是每天当那门神,做做样子而已。米裕心宽,每天还能喝个小酒儿,翻几本杂书,优哉游哉,就那么打发光阴。
所有的一技之长,其实都是一座小天地。
龙窑烧瓷的老师傅,肯定没有福禄街、桃叶巷那些大姓人家有钱,但是小镇富裕门户,如果要买瓷器,去窑口那边挑选“次品”,那就别拿捏有钱人的架子了,乖乖捎上几壶好酒,见了面,放下酒,开口说话,还得次次在姓氏后边加个师傅的后缀。
陈平安站在原地,安安静静当个木头人,约莫一炷香功夫,始终一言不发,才悄然离去。
老修士瞥了眼门口那边,觉得这个年轻隐官,还算守规矩。
在另外一处,陈平安发现屋内一拨人,好像精通长短术。
又一处,墙壁上悬有一幅幅堪舆图,练气士在对照文庙的秘档记录,精心绘制画卷。是在纸面上,拆解蛮荒的山河地理。
又一处,陈平安驻足良久,屋内修士脾气极好,虽然不像先前那位匠家祖师,没有认出陈平安的隐官身份,但是都有笑脸。
原来是计然家。别出商家,自成一脉。正在计算几条跨洲渡船的账目结算一事。
在鳌头山那边,刘聚宝所在府邸,这位皑皑洲财神爷,正在掌观山河,大堂上出现了一幅山水画卷。
他的妻子,已经自己忙去,因为她听说鹦鹉洲那边有个包袱斋,只是妇人喊了儿子一起,刘幽州不乐意跟着,妇人伤心不已,只是一想到那些山上相熟的婆姨们,跟她一起逛荡包袱斋,每每相中了心仪物件,可是难免要掂量一下钱袋子,买得起,就咬咬牙,看顺眼又买不起的,便要故作不喜……妇人一想到这些,立即就开心起来。
除了刘幽州,还有两位刘氏供奉,雷公庙沛阿香和柳岁余。
还有两个外人,郁泮水,与玄密王朝少年皇帝,袁胄。
少年皇帝神采奕奕,“这个隐官大人,暴脾气啊,我很中意!”
本事高,名气大,脾气暴,逮着个仙人,说干就干。
刘幽州嘿嘿笑道:“我家里书房那幅画,这下子肯定老值钱了。”
柳岁余坐在椅子上,姿态慵懒,单手托腮,啧啧称奇道:“他就是裴钱的师父啊。”
沛阿香在看见画卷中那铁骑凿阵式的一拳,疑惑道:“压境有点多了。与一位仙人厮杀搏命,是不是有些托大了。”
刘聚宝轻声笑道:“郁胖子,是不是很眼熟?”
郁泮水点点头,揪须眯眼,“手法很绣虎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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河畔,老秀才没有继续登山,而是让陈平安继续登顶,独自返回河边。
老秀才忧心忡忡,犹豫了半天,还是忍不住问道:“真的不成?”
礼圣点点头,将那陈平安一分为三之后,已经验证一事,确凿无误,与老秀才说道:“早年在书简湖,陈平安碎去那颗金色文胆的后遗症,实在太大,绝不是只少去一件五行之属本命物那么简单,再加上后来的合道剑气长城,使得陈平安除了再无阴神、阳神之外,注定炼不出本命字了。”
礼圣停顿片刻,看了眼托月山上走在最后的那个年轻人,说道:“是很可惜。”
老秀才憋了半天都没能说出一个字,到最后,只是轻轻跺脚,老人唯有一声长叹,“那个知错不改的小鼻涕虫唉。”
礼圣说道:“归根结底,不还是崔瀺有意为之?”
老秀才蹲下身,怔怔出神,沉默许久,点点头,“其实更怨我。”
礼圣说道:“不全是坏事,你这个当先生的,不用太过自责。”
白泽笑道:“百志惟熙,道路很多。”
泮水县城。
先前郑居中分心来此没多久,傅噤就过来屋子这边,与顾璨下棋。
顾璨棋术一般,傅噤就用与顾璨棋力相当的落子。
郑居中坐在主位那边,对棋局不感兴趣,拿起几本摆在顾璨手边的书籍。
顾璨在白帝城和扶摇洲,修道之余,都会翻看百家学问和诸多文集,杂书看得更多。
比如当下郑居中手中两本,一本是绿格抄本的造大船估计工费之法。
一本是科举作弊写本,字小如蚁,密而不紧,疏朗有致。
这些书籍,别说是山上修士,就是山下书院儒生,都不太会去碰。
对于鸳鸯渚那边凭空多出一个陈平安,郑居中其实比较意外,所以就一边翻书,一边挥袖起山河。
棋局尚未中盘,顾璨就直接投子认输。
傅噤点点头。
画卷上,所有人的心声言语,都清晰入耳。
对此,顾璨和傅噤都习以为常。
陈平安与于樾和林清对话,都被白帝城这几位,听在耳中。
傅噤笑道:“这位隐官,确实很会说话。”
郑居中放下书籍,笑道:“只有学问到了,一个人肯定他人的言语,才会有诚意,甚至你的否定都会有分量。不然你们的所有言语,嗓门再大,无论是疾言厉色,还是低眉谄媚,都轻于鸿毛。这件事,傅噤已经学不来,年纪大了,顾璨你学得还不错。”
郑居中突然笑问道:“为何如此作为?”
傅噤说道:“这位隐官,在为自己画出一条线。”
有意侧重剑修身份,稍稍与文圣一脉拉开距离。
顾璨低下头,看着那落子不多的棋盘。
郑居中点头道:“有人原本已经开始布局了。”
幕后人大概需要三五年功夫,就会让陈平安在浩然天下“水落石出”。要将这位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,塑造成为一位功业无瑕之人。陋巷贫寒出身,授业于骊珠洞天齐静春,齐静春代师收徒,远游万里,志向高远,心性,道德,不亚于一位陪祀圣贤,事功,功业,更是年轻一辈当中的魁首,这么一个才不惑之年的年轻修士,就只是在文庙没有一尊神像而已,必须万人敬仰。
韩俏色在门口那边扭头,问道:“如果没有李青竹、云杪这样的机会,又该怎么办?”
顾璨捻起两枚棋子,攥在手心,咯吱作响,笑道:“远在天边,近在眼前。”
陈平安肯定会找他们的师父,眼前这位白帝城城主做买卖。
不管是鸳鸯渚,还是泮水县城或是问津渡,总归肯定会有那么一场风波。
傅噤说道:“陈平安只需要要给人一个印象就够了。让人知道,他其实是一个……”
坐在门槛上的韩俏色随口接话道:“一个脾气其实没那么好的人?”
傅噤摇摇头,“还是个年轻人。”
年少轻狂,年轻气盛。
韩俏色恍然。
剑修,隐官,止境武夫,落魄山山主,儒家子弟,文脉嫡传,宁姚道侣……所有的身份,头衔,全部都是其次。
因为年轻,所以学问不够,可以治学,修养不够,还是可以多读几本圣贤书。
韩俏色说道:“肯定还有人能够想明白这件事。”
傅噤说道:“脑子正常的,都想得到。”
韩俏色白了一眼,继续涂抹腮红。
顾璨说道:“不是防着这些人知道,他是在小心其他人的‘自以为知道’。”
傅噤笑了起来,“所以那个于樾,如果帮忙出剑了,陈平安的所有谋划,就会功亏一篑。”
韩俏色瞥了眼这位小白帝,笑起来的时候,确实俊俏得很。
傅噤继续说道:“好心帮倒忙的人和事,确实不少。”
因为一旦于樾出剑,隐官的身份,就会压过那个“年轻人”的印象。
一个年纪轻轻的隐官,半个剑气长城的剑修,回了家乡,就能够让一位刚认识的浩然剑修帮忙出剑,当然会极其招人眼红、记恨和挑刺。这与陈平安的初衷,当然会背道而驰。
顾璨猛然抬头。
郑居中微笑道:“总算后知后觉了。”
九真仙馆的李青竹,是心魔作祟。
本心依旧,但是一粒芥子大小的心念,会蓦然变大。
九真仙馆,正是当年“围剿”白帝城的仙家势力之一,至于那飞升境的身死道消,当然是郑居中的幕后手笔,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。
郑居中拈起一枚棋子,落在棋盘上,随口说道:“云杪的道侣,算是你的师姐,半路货色,在白帝城不记名。不然以她的修行资质,到不了仙人。”
顾璨问道:“陈平安知道吗?”
郑居中笑道:“不然?我不过是给他一个登门拜访的足够理由。”
顾璨不再言语。傅噤亦是默然。
郑居中对傅噤说道:“我帮顾璨接着下棋。”
傅噤摇头道:“必输。不下。”
郑居中也没有强求此事,就自顾自下了一盘棋,棋盘上落子如飞,其实依旧是顾璨和傅噤的棋局。
人生路上,对于很多看客而言,不过打个棋谱而已,擦个脂粉罢了。
顾璨突然说道:“其实陈平安更适合白帝城。”
郑居中笑道:“何处不是白帝城,都适合。人生行到水穷处,恰是月到天心时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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